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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長大以後,一定不要當醫生。」
Phasor Hsieh 寫於 2013年2月27日22:08 ·
陳莫是這一梯的急診外科實習醫師,此時,她坐在急診病床旁邊,就著炙熱的燈光,一針一線的縫合著男人膝蓋上
開口笑的傷口。
傷口約十公分長,陳莫偏著頭,將持針器上的針頭穿進被碘酒染黃的皮膚,順著針的弧度,把針從另外一邊穿出,
引線,持針器轉圈,夾住線頭,拉緊,用指尖打結。男人早就喝得醉醺醺的,彷彿一點都不痛似的。
縫完最後一針,陳莫舒了口氣,對傷口做最後的清理包紮。她喜歡縫合,喜歡那種立即幫助病人的成就感。
上午六點,一個12小時的急診夜班終於只剩最後兩個小時。
陳莫念的是K大醫學院,大學七年級順理成章的在K醫院臨床實習。她是所謂的實習醫師,也就是intern,在醫院,
這是沒有自己名字的一群人。每年許多intern來來去去,護理師們不可能記住他們的姓,更別提名字。或許為了避
免叫錯尷尬,乾脆一律統稱intern醫師。
Intern在醫院的工作當然是最基層的,像心電圖、插導尿管、放鼻胃管、抽動脈血,以及簡單的縫合。Intern分擔
這些其他人不做的大量雜務,在忙碌之中,如果住院醫師或主治醫師們有空垂憐,教導一些更進階的知識或技術,
往往就感動得涕泗縱橫。事實上,每個醫師都在這樣的過程中,慢慢的熟成起來。
急診外科的實習醫師分白班跟夜班,白班是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八點,夜班則相反。陳莫已經連上了五天的夜班,每
天熬夜的結果是一回到宿舍倒頭就睡,睜開眼睛,又到了上班的時候。
就在陳莫陶醉在只剩兩小時就可以下班的喜悅中時,病患開始湧入。
這並不意外,急診外科最大宗便是車禍受傷的病人,交通尖峰時刻就是忙碌的開始。
陳莫接了幾個病人,早起運動騎腳踏車受傷的阿公,在山坡上巡茶園卻不小心掉到鬼針草叢的中年男子,還有騎機
車摔倒的上班族。陳莫流利的處理他們,一個個把他們送去照X光,請骨科過來打石膏,跟護理師一起清理傷口。
就在她決定以手上這個看起來沒什麼大礙的國中生當做今天的句點時,眼角餘光瞥見了那個小女孩。
小女孩眼睛大大的,年約四五歲,旁邊看來貴氣十足的應該是媽媽。他們走進急診外傷區,揀了張椅子坐下,小女
孩看起來剛剛哭過,還處在驚嚇之中。
貴婦人背著LV包包,一身珠光寶氣,著急的在小女孩身邊踱步,高跟鞋發出摳摳摳的聲音。
住院醫師和主治醫師正處理著一床嚴重的車禍病患,病人全身骨折又疑似內出血,主治醫師正在聽病人的呼吸音,
住院醫師學長正在幫病人掃超音波。
「你還可以走路,應該沒有骨折。等等開條藥膏讓你擦傷口,就可以回去了。」陳莫對眼前的國中生說,見國中生
點點頭,便轉身往小女孩的方向走去。
「你好,我是這邊的醫師,請問妹妹怎麼了?」陳莫禮貌的開口詢問貴婦人。
『我女兒燙傷了啦!你看不出來嗎?!』貴婦人口氣十分不悅,聲音高亢,『等這麼久,這是急診欸!小孩子痛死
了怎麼辦?!』
「真的很不好意思,那我可以看看傷口嗎?」陳莫耐著性子、盡量溫和的說。在急診的家屬或病人往往度秒如年,
口氣不好也見怪不怪了。
小女孩用大眼睛水汪汪的望著陳莫,好像下一秒就會滾出淚來,她把小白兔踢續往上拉,露出肚子。陳莫忽略耳邊
母親的咆哮,專心檢視傷口。
患處約五乘五公分,皮膚發紅,中央有一點水泡。陳莫把這些發現一一記錄在手中的病歷紙上。
「請問她是被什麼燙傷的?」看完傷口,陳莫開口問。
『熱開水啦!早上女傭在做早餐,燒開水準備沖咖啡,也沒注意小孩子跑到廚房去,回去一定把她fire!』母親氣
得牙癢癢的說。『我們在家已經沖過冷水了。現在怎麼辦?』
「嗯,媽媽我跟你解釋一下。這個旁邊紅腫的是一度灼傷,中間有起一些水泡,是淺二度灼傷。我會開一罐燙傷藥
膏,待會領過來之後幫妹妹擦藥,妹妹現在你會不會很痛?」見妹妹微微點頭,陳莫接下去說:「我待會請他們拿
冰敷袋過來,旁邊這裡稍微冰敷會好一點,如果覺得太冰記得挪開休息一下喔。」
『那醫生麻煩你趕快開藥!』聽過溫和清晰的解釋,母親的態度稍微緩和了一點。
陳莫準備轉身去開藥。
「醫生姐姐~」小女孩怯怯的開口。
『嗯?』陳莫蹲下身去,「怎麼了妹妹?」
「擦藥藥會不會很痛?」
『會有一點痛痛,不過你來看看這是誰?』陳莫在白袍口袋東摸西找,掏出一張貼紙。
「海綿寶寶!」
『如果你可以好勇敢,不哭哭,醫生姐姐就把這張貼紙送給你。海綿寶寶最會保護勇敢的小朋友囉,這張先給你,
只要貼在手手這邊,就比較不會痛痛喔。等一下擦完藥,姊姊再給你另外一張,鼓勵你好棒棒。』
陳莫柔聲哄著小女孩。上個月剛去過小兒科實習,身上一直帶著這些貼紙,此時倒派上了用場。
「真的嗎?」小女孩眨巴眨巴的望著陳莫,模樣著實惹人憐愛。
『當然是真的啊,你們在這邊等一下下喔。』陳莫把貼紙貼在小女孩手背上,站起身,對女孩母親點點頭,回到護
理站內開藥。
正當陳莫把醫囑單放進「待處理」的抽屜裡,急診的無線電傳來急切的呼叫:「32歲女性!產後大量出血!生命徵
象不穩定!送K醫院!五分鐘後抵達!」
所有醫護人員聽到這通呼叫,都加速處理手邊的病人。剛剛才掃完超音波的住院醫師學長立刻奔回護理站,開始交
代一連串醫囑:
「第二床去掃電腦斷層!第三床照X光!先摳婦產科下來準備,待會這個PPH(註1)的來躺第一床!」
陳莫才剛換上新的手套,門口就傳來一陣救護車的鳴笛聲,接著金屬碰撞的聲音,推床輪子滾動的聲音,還有家屬
著急的叫喚,全都越來越近。
「17歲男性!剛剛騎機車撞到行道樹!懷疑呼吸道阻塞!」推著病患進來的救護員大哥高聲喊著,醫護人員們一片
譁然。
『什麼?不是PPH那個?』『今天也太旺了吧!』大家邊碎碎念,還是一擁而上快速的把病人安置到病床上。陳莫
也幫著搬病人,他年輕的臉已經撞得嘴唇跟臉頰都高高腫起,眼睛只剩一條小縫,衣服滿是血跡,頭皮上還有個傷
口正在汩汩流血。
「家屬請外面等!」病人安置到病床上之後,綠色的床簾刷地一聲拉了起來。一位護理師剪開病人身上所有衣物,
檢查是否有其他傷口;另外兩位則在病人身上貼上各式監測儀器,並且開始建立靜脈注射通道。主治醫師大聲確認
病人意識。
『某某某!你聽得到嗎?』病人勉強點了點頭,忽然吐出一大口血,呼吸越來越急促。
「呼吸道阻塞!準備endo(註2)!BP:85/40,阿哲你來打CVP(註3)!」病人有呼吸道阻塞的現象,血壓也下降
,有出血性休克的情形。主治醫師當機立斷需要氣管內插管以及大量輸液,他和住院醫師各佔一方,分頭進行急救
措施,陳莫在旁邊輔助主治醫師跟住院醫師執行技術。
此時,另一床病人推進來了,是剛剛無線電通知的產後出血病人。立刻有另一批護理師湧上去開始搬病人、打針,
貼監測器。
「林醫師!病人血壓70/40!婦產科還沒來!」主治醫師林醫師站在病人後方,正彎著腰努力的要把管子放進病人
氣管裡,新病人那邊又傳來低血壓的狀況。此時住院醫師已經快速的完成了中央靜脈導管的放置,他立刻脫下手套
,對陳莫說:「學妹,suture(註4)就交給你了。待會順便放個尿管,看看有沒有血尿。」話沒說完,學長已朝
另一床病人奔去。
陳莫定了定心神,戴上無菌手套,開始把中央靜脈導管用縫線固定在皮膚上。她很快完成任務,正要準備插尿管時
,一直無法順利把管子放進去的主治醫師對陳莫大喊:「裡面都腫起來了,如果血氧濃度掉就要氣切了!call麻醉
科!跟他們說困難插管!」
陳莫衝回到護理站打電話,因為緊張手指微微發抖著。
她看見圍簾的縫隙裡,主治醫師著急的滿頭大汗,死命的壓著甦醒球。圍簾外面男孩的爸媽驚慌失措,其他家屬有
的扶著他們,有的則對著手機大聲說話。
另一床地上都是鮮血,像是病人先生的男子頹坐在塑膠椅上,雙手撐著頭,淚流滿面。
「嘟~嘟~」麻醉科醫師遲遲沒接電話。陳莫發現整個急診已經累積了更多病人,但其他醫護人員都在簾子裡忙著
。候診椅上坐滿了男女老少的病人及家屬,都用一致的眼神盯著身著白袍的她。
全是不耐的眼神,混雜著焦急和譴責。
陳莫渾身不自在,但此刻真的沒法緩出手來處理他們的問題,她趕快別開眼神,在心裡對他們說抱歉。
麻醉科醫師終於接了電話,陳莫匆匆的告知需要幫忙。掛下電話後,又一股腦的鑽進床簾裡,幫病人放置導尿管。
這時又有另一床護理師大聲嚷著:「Intern醫師!這邊要止血!快過來幫忙!」『我這邊馬上好!』陳莫大聲回應
,用超快速度放好導尿管以後,又衝出圍簾外,奔向另一床病人。
忽然有一隻手把陳莫攔下。
陳莫順著眼神往手臂主人看去,是燙傷小女孩的媽媽。
「你到底要讓我們等多久?!」媽媽氣急敗壞的對陳莫大吼。
『對不起,但是這兩床病人生命很危急,我們必須先搶救他們!』陳莫急切的解釋,眼睛沒有離開另一床需要她的
病人。
「我告訴你,我們先來的,我不管他們生命危不危急。這是急診欸,我們不是來這邊等的!你就是要立刻處理我們
的狀況!」
『可是你也看到了,我們就只有這麼多人,我們還是得先救比較嚴重的病人......』陳莫不敢相信耳邊聽見的話,
怎麼會有人不管別人的死活?
『Intern醫師!你在那裡幹什麼!快點過來幫忙啊!』簾子裡探出了一個護理師,焦急的大吼著。
「搞清楚,你們人手不夠不是我的問題!我認識你們院長,你再不立刻給我女兒上藥,我就投訴你!」這位母親盛
氣凌人的下達最後通牒,並且伸手要拉陳莫的識別證。
陳莫從不敢置信中回過神,一個內科的專科護理師路過,她抓住對方,請求協助領回燙傷藥膏,並且向女孩母親保
證藥膏領到後,會立即過來協助擦藥。接著她又投身到另一個綠色簾子後的戰場。
待燙傷藥膏領回,陳莫已經將一個血流不止的頭部傷口初步縫合止血,為了求快還險些針扎。她用力扯下沾滿血的
手套,拿起棉棒,挖了一坨藥膏,想盡可能輕輕的敷在小女孩燙傷的肚皮上,手卻不聽使喚的微微發著抖,不知是
因著剛剛的混亂場景,或是氣憤。
「你看,真的有些人就是欠罵啦,不罵就把我們丟在這裡,罵一罵就來了!早知道就早點罵!」女孩母親雙手叉腰
,嘲諷的說著。
陳莫咬著牙為小女孩塗藥,女孩母親繼續說道:
「這麼年輕就這麼沒醫德,放著病人不管,延誤醫療,如果留疤我一定告死你!」
氣憤委屈的淚水已經模糊了陳莫的視線,她不敢眨眼,怕一眨就會在病人和家屬面前落淚。她不想示弱,卻只能默
默承受一切不合理的指責。
『姊姊。』小女孩輕聲的喚著。
「小寶貝怎麼了?!是不是她弄痛你了?!」女孩母親立刻彎下腰,用高八度的聲音質問。陳莫嚇了一跳,手馬上
一縮。
『不是,姊姊弄的我不會痛。醫生姊姊,海綿寶寶送給你,你不要哭哭。』小女孩把手上的貼紙撕下,直直的遞給
陳莫。
陳莫眼淚立刻迸出眼眶,她慌亂的說:「不用不用,這已經送給你了,姊接還有很多貼紙。」她以最快速度結束小
女孩的傷口包紮,回到護理站,偷偷用手背擦掉眼淚,繼續開立出院的醫囑。
『馬麻,我跟你說。』小女孩乖乖坐在椅子上等待,回頭對媽媽說。
「什麼?」
『醫生姊姊好可憐,她送我貼紙,還要一直被罵。』小女孩用童稚的聲音,認真的說,『我長大以後,一定不要當
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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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PPH,postpartum hemorrhage,產後24小時內陰道出血超過500cc。
註2:endo,endotracheal tube的俗稱,氣管內插管,病人呼吸衰竭時急救用。
註3:CVP,應作CVC,central venous catheter,中央靜脈導管,急救時用來快速大量輸液的裝置。
註4:suture,縫合。
註5:這篇新聞(
http://ppt.cc/h-X_),讓我有動力完成這篇(90%真實事件的)文章。